2025-12-24 13:26 点击次数:52

海曲县东三十里,有山名贶,山眼下有座早已毁灭的山神庙。庙里住着个叫花子,因住在贶山,东谈主们便叫他贶山。谁也不知谈他真名叫什么,从何处来,只知谈他腿有残疾,步碾儿一瘸一拐,年约三十五六,瘦得只剩一副骨架撑着一张蜡黄的皮。
这年冬天,北风呼啸,大雪下了整整三天三夜。寰球间白茫茫一派,路都被积雪埋住了。贶山从集市上乞讨追念,深一脚浅一脚地在雪地里跋涉。寒风如刀,割在脸上生疼,单薄的破衣根柢违背不住严寒,他冻得牙齿打颤,浑身哆嗦。
好退却易挪回破庙,他飞速在庙堂中央生起一堆火。火苗蹿起时,他感到一点久违的暖意。从破布袋里掏出一个黑面馒头——这是今天独一的收获,他小心翼翼地掰下一小块,正要送进口中,忽然瞟见火堆旁有什么东西在动。
定睛一看,是只老鼠,个头却比寻常老鼠大得多,简直有幼猫大小。它浑身湿透,瑟瑟发抖,一对黑溜溜的眼睛正同情巴巴地望着他手中的馒头。贶山本想挥手赶它走,可看到它那副形态,心中一动——我方不也和这只老鼠相似,在这极冷里饥寒交迫,鳏寡并立么?
他叹了语气,掰下一小块馒头渣,轻轻扔当年。老鼠彷徨片霎,缓缓围聚,嗅了嗅,然后小口小口吃起来。吃完后,它莫得离开,反而在火堆旁瑟蜷成一团,逐渐睡着了。
贶山呆呆看着这场景,心中涌起一股奇特的和煦。这破庙里,除了他我方,终于有了另一个活物。他不再感到那么一身了。
自此,这只大老鼠便在庙里安了家。贶山每天乞讨追念,总会分它极少食品。有时是馒头渣,有时是半块饼,最珍重的本领,还能有几粒米。老鼠似乎也通东谈主性,从不乱碰他的东西,只在边缘欢乐待着,等他追念。
漫长的冬天在相依为掷中缓缓当年。冰雪消融,遍地开花,山野间逐渐有了绿意。
村民们运行下地劳顿,整地、播撒,忙得不亦乐乎。贶山坐在庙门口,沉默看着田间坚苦的东谈主们,心中五味杂陈。他想起我方曾经有田有地,有房有家。父母勤苦分内,家中虽不浊富,却也衣食无忧。可恨我方年青时交了一帮狐一又狗友,学会了赌博,先是输光蕴蓄,接着典质意境,临了连祖屋也赔了进去。父母被他活发火死,葬了双亲不久,家乡又闹饥馑,他只好抛妻弃子,一齐乞讨来到此地。
如今看到别东谈主在自家田庐勤快苦作,秋天将会有获利,有盼头,而我方却一无悉数,年近四十仍以乞讨为生,心中懊恼如毒蛇啃噬。他摸了摸残疾的右腿——这是三年前乞讨时被恶狗咬伤,无钱医治落下的舛讹。因为这腿疾,连去大户东谈主家作念散工都没东谈主要。
“我这一世,怕是收场。”他喃喃自语,眼中泛起泪光。
秋天来临,郊野金黄,村民们欢天喜地收割庄稼。贶山依然每寰球山乞讨,不同的是,如今他有了个伴——那只大老鼠简直与他坐卧不离,他外出时,它会送到庙门口;他追念时,它会在门前等候。
但是旷日历久。一天早上,贶山醒来,发现老鼠不见了。他在庙里庙外找了一圈,不见足迹,心中顿时空落落的。相接几天,老鼠都没追念,他食不遑味,夜不可寐,仿佛失去了独一的亲东谈主。
这天傍晚,乌云密布,不顷刻间便下起了澎湃大雨。贶山无法下山,只好在庙隔壁摘些野果果腹。夜幕莅临时,雨势渐小,他躺在干草堆上,晕头转向。
霎时,庙门被推开,一个身着灰衣的男人走了进来。此东谈主身体瘦小,我见犹怜,眼睛又黑又亮,浑身湿透,像只落汤鸡。他看到贶山,咧嘴一笑:“这位兄台,鄙人途经此地,突遇大雨,可否借贵地避一避?”
贶山久未与东谈主交谈,见有来客,顿时来了精神,忙起身谈:“请进请进,这庙也不是我的,兄台不必客气。”
灰衣东谈主自称郝大,家住隔壁山村。两东谈主围着将熄的火堆坐下,贶山添了些柴,火又旺起来。交谈中,贶山诧异地发现,郝大似乎对他的事情了如指掌——知谈他腿有残疾,知谈他每寰球山乞讨,以至知谈他最近因为老鼠不见了而邑邑寡欢。
“郝兄如何知谈这些?”贶山忍不住问谈。
郝大好意思妙地笑笑,莫得讲述,转而谈起天气获利。雨停后,郝大告辞离去,临交运说:“贶山兄若有什么干涉,可随时找我。”
贶山只当是客套话,并未放在心上。不意三天后,郝大真的来了,还背着一袋食粮。贶山又惊又喜,连连谈谢。郝大摆摆手:“极少情意,不必客气。我看兄台日子艰辛,能帮则帮。”
而后,郝大每隔几天就会送来食粮,有时是黍,有时是麦,还有菽、稷等各式杂粮。破庙边缘里逐渐堆起一座小小的粮山。贶山不再挨饿,脸上逐渐有了血色,体魄也壮实了些。
跟着来往长远,两东谈主成了无话不谈的好友。郝大特性幽默,目力广博,常讲些奇闻怪事逗贶山欢乐。贶山也将我方的熬煎资历和盘托出,说到痛处,郝大会沉默倾听,偶尔感慨。
一天,两东谈主对坐闲扯,贶山忽然浩叹一声。郝大温雅地问:“兄台为何感慨?体魄不适?”
贶山摇摇头:“不是。仅仅想起曾经很久没尝过酒味了。”说完自发食言,忙补充谈,“我就随口一说,郝兄不必介意。”
郝大却笑谈:“想喝酒有何难?明日我给兄台带来。”
第二天晚上,郝大竟然拎着一坛酒和一只油纸包的烧鸡来了。贶山豪迈到手都有些发抖——他曾经记不清上一次喝酒吃肉是什么本领了。两东谈主就着火光,喝酒吃肉,闲聊论地,直到半夜。那一晚,贶山醉得畅快,睡得香甜。
有了食粮,有了酒肉,贶山的生计改善了很多。但是东谈主的逸想老是水长船高。一天喝酒时,贶山又叹起气来。
“郝兄,你看这世间,有东谈主鲜衣好意思食,有东谈主饥寒交迫,气运何其不公!我要是有钱,定要买间屋子,置几亩地,安从容稳过日子。”他醉眼隐约地说。
郝大闻言,千里默良久,酒喝完便告辞了。贶山以为我方的话得罪了他,心中发怵。谁知半个月后,郝大半夜来访,将一个千里甸甸的褡裢放在他眼前。
贶山绽开一看,内部全是白茫茫的银子,足有上百两。他惊呆了,扑通一声跪下:“郝兄,这、这使不得!”
郝大扶他起来:“这些钱你拿去,买间屋子容身吧。仅仅......”他半吐半吞。
“仅仅什么?郝兄但说无妨。”
郝大有些不好有趣:“实不相瞒,我的屋子前些日子被大雨冲垮了,如今也无处容身。兄台买了屋子,可否留我一间容身?”
贶山一听,当即拍胸脯保证:“郝兄说那处话!莫得你,我哪有本日?我的屋子就是你的屋子,你想住多久就住多久!”
几天后,贶山在离山神庙五里外的屯子买了一座小院,三间正房,两侧配房,虽不豪华,却也整洁宽阔。他用马车将破庙里的食粮全部运回,终于有了一个像样的家。
郝大住在后院配房,两东谈主依然时常一都喝酒聊天。日子一天天当年,贶山看着日渐减少的银两,心中运行阴毒。郝大看出他的心想,建议谈:“兄台,坐吃山崩终非永久之计。不如用剩下的银子作念点小商业,比如当个货郎,或者开间杂货铺。”
贶山认为有理,便用余钱在村里开了间小杂货铺。出乎预感的是,商业竟十分成火。他腿脚未便,但为东谈主老诚,价钱平允,村民们应允光顾。不到一年,杂货铺的限制扩大了一倍,贶山也成了村里小驰名气的掌柜。
有钱之后,贶山结交了一些一又友,多是些小商贩和村里较浊富的农户。他们时常约聚饮酒,贶山享受着被东谈主敬称为“贶掌柜”的嗅觉。逐渐地,他运行认为郝大是个拖累——这个不事坐褥、长相不端的一又友,如今住着他的屋子,吃着他的食粮,的确有些不对原理。
郝大似乎察觉到他的变化,主动减少了与他碰头的次数,大多本领待在后院很少出来。贶山却越来越生气,常在酒后对一又友抱怨:“我家那郝大,整天贪馋懒作念,白吃白住,真实......”
一又友们劝他:“既是不联系的东谈主,遣散即是。”
贶山有些瞻念望,毕竟郝大曾在他最干涉时伸出扶助。但这种瞻念望很快被厌恶取代——罕见是当他看到郝大那双过于亮堂、似乎能看穿东谈主心的眼睛时,心中总会涌起一股纳闷的不安。
一个明月当空的夜晚,贶山下定决心要与郝大摊牌。他买了酒宴,来到后院。郝大见他来,非常惊喜,忙收拾桌子。两东谈主对坐饮酒,贶山几次半吐半吞。
酒过三巡,贶山终于借着酒意启齿:“郝兄,你看我这院子也不大,如今商业上来往东谈主多,后院这配房我想腾出来存放货色......”
郝大碰杯的手停在半空,那双黑亮的眼睛直视贶山,许久才轻声说:“我领会了。兄台容我几日,找到住处便搬走。”
贶山心中一松,连连碰杯:“郝兄意会就好,意会就好!来,喝酒!”
两东谈主推杯换盏,不觉都醉倒了,趴在桌上千里千里睡去。
不知过了多久,贶山被夜风吹醒。他揉揉眼睛,正要唤醒郝大回房睡,却猛然僵住了——
蟾光从窗口洒入,澄莹照见桌上趴着的并非郝大,而是一只普遍的老鼠!它衣着郝大的灰衣,戴着郝大的帽子,身躯竟有成年狗那么大!老鼠似乎也醉了,睡得正熟,髯毛跟着呼吸轻轻颠簸。
贶山吓得魂飞魄丧,连连后退,撞翻了凳子。巨响惊醒了老鼠,它抬脱手,那双黑溜溜的眼睛困惑地望着贶山,竟口吐东谈主言:“兄台,若何了?”声息恰是郝大的!
“妖、魔鬼!”贶山尖叫着冲出房门,从厨房执起菜刀,再冲回后院时,那老鼠精已颤颤巍巍站起身,似乎还没齐全观念。
“兄台,你拿刀作念什么?”它用东谈主声问谈,声息里带着困惑和一点悲痛。
贶山哪还听得进去,严防回荡为暴怒,挥刀就砍。老鼠精试图侧目,但醉态未消,手脚迟缓,被贶山连砍数刀,倒在血泊中,逐渐现出原形——一只普遍的灰毛老鼠,衣着东谈主的衣服,场合诡异骇东谈主。
贶山瘫坐在地,喘着粗气,许久才敢向前有观看。阐发老鼠精已死,他连拖带拽,将尸体拖到村外乱坟岗,草草掩埋。回到家,他清洗了后院血印,却洗不去心中的严防。那整宿,他睁眼到天明。
接下来的日子碧波浩淼。贶山对外只说郝大回乡去了。他逐渐放下心来,以至有些景象——我方撤回了一个魔鬼,为民除害。
直到一个月后,他在茶肆神话了一件事:村里王大户三个月前走夜路时丢了一个褡裢,内部有一百多两银子;同期,好几户村民地里丢失食粮,都是些黍、麦、菽、稷之类,奇怪的是,贼东谈主似乎只偷极少点,每家丢得都未几,但加起来数目可不雅。
贶山听得毛骨竦然——郝大送他的食粮和银子,不恰是这些吗?他这才领会,那些“馈遗”全是偷来的!要是被东谈主发现,他就是窝赃,要坐牢的!
严防再次攫住了他。他背地庆幸我方实时撤回了老鼠精,同期严严密实地保守这个机密,对谁也不提。
一年后的一个傍晚,贶山与一位来往密切的布商一又友喝酒。酒醉饭饱之际,一又友叹谈:“贶兄能从室如悬磬到本日小康,真实走运好啊!”
贶山已有七分醉,闻言景象起来,压柔声息说:“不瞒你说,我能有今天,多亏了一位‘一又友’和解......”便将郝大的事无极说了,虽未明说是老鼠精,但暴露“那位一又友不是常东谈主”。
一又友听得面色大变,仓卒告辞。贶山酒醒后,糊涂认为不安,但抚慰我方不外是酒后胡言,一又友偶然当真。
第二天一早,贶山还在睡梦中,霎时被急促的叩门声惊醒。开门一看,竟是三名公差!
“贶山,有东谈主告你与数月前王大户失贼案联系,跟咱们去衙门走一回!”
公堂上,县令惊堂木一拍:“贶山,有东谈主告你串连妖邪,窃取财帛食粮,可有此事?”
贶山吓得瘫软在地,毋庸上刑便全招了,将郝大如何送粮送银,我方如何发现它是老鼠精,如何将其杀死埋尸的进程一五一十说了出来。
堂上堂下闻言哗然。县令蹙眉:“乖张!哪有什么老鼠成精!分明是你偷盗后编降低言!来东谈主,让他带路去寻那老鼠尸首,若寻不见,大刑伺候!”
贶山带着公差和繁多村民来到乱坟岗,指着一处所在:“就是这里,我亲手埋的。”
世东谈主开挖,挖地三尺,却只见土壤石块,哪有老鼠尸体?贶山傻眼了,扑到坑边:“不可能!明明就在这里!我亲手埋的!”
县令冷笑:“看来毋庸刑你是不招了!”
贶山百口莫辩,连连叩头:“大东谈主明鉴!常人说的句句属实!那老鼠精定是......定是逃了!或者被野狗刨吃了!”
因为莫得可信凭据,加上村里几位老者为贶山作保,说他这一年安常守分,县令最终将他打了二十大板,开释回家。
贶山拖着伤躯回到家中,对揭发的一又友愁眉不展,已然断交。此事虽未让他下狱,却在村里传得沸沸扬扬。有东谈主说他虚构故事遮掩偷窃,有东谈主说他真的碰见了魔鬼,更多东谈主则与他建议,认为他不详。
杂货铺的商业一落千丈。贶山整日系风捕景,总认为暗处有双眼睛在盯着他。他运行酗酒,商业无心收拾,蕴蓄逐渐破费。
两年后的一个早晨,有村民在村口老槐树下发现了贶山的尸体。他仰面倒地,眼睛瞪得极大,脸上凝固着极端慌乱的表情,身上却莫得昭着伤疤。仵作验尸,说是突发急病身一火。
村里东谈主凑钱将他草草葬了。埋葬那天,几个老东谈主摇头感慨:“要是当年他能称心感德,不起恶念,大致不会落得如斯下场。”
有东谈主说,贶山埋葬后的相接七个夜晚,村口老槐树下总有窸窸窣窣的声息,像是很多小爪子跑过。还有夜归的村民宣称,在蟾光下看到一只普遍的老鼠影子蹲在贶山坟头,一动不动,直到天明才祛除。
但这些传言逐渐随风而散,贶山和他的老鼠一又友的故事,最终成了海曲县流传的诸多奇谈中的一个,真真假假,再无东谈主深究。唯独那座曾经住过一丐一鼠的破庙,在岁月中绝对倒塌,化为尘土,仿佛从未有过那段奇异而悲哀的因缘。